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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骁纯:笔墨论

发布时间: 2020-11-19

笔墨是否等于零,没什么可争的,各走各的路就是了。
对于不等于零的笔墨,在今天需要重新解释,以拓宽文人画所设定的疆界,以走出文人画所筑起的城堡。文人画所设定的笔墨规范的核心是书法用笔,它是一元规范、集体规范,而今天的艺术家却要创造出多元的个体规范或派系规范。

观今日之画坛,书法用笔的笔墨系统尚未穷途末路,非书法用笔的笔墨系统则显示出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加蓬勃的生机。“不通书不能言画”、“书画同法”、“书法用笔”、“笔用中锋”、“一波三折”、“逆入平出”、“藏头护尾”、“虫蚀木”、“屋漏痕”、经典“画谱”、传统程式……凡此种种,欲守者守之,欲改者改之;有益者用之,无益者弃之;顺我者昌之,逆我者亡之。
没有书法意味的涂扫,没有波折意味的排线,没有画沙意味的渍染,没有毛笔意味的揉拓……何尝不能使古典“笔墨”神髓重新放出光明?
所谓古典“笔墨”神髓,笔痕墨迹的自主化、精神化而已。笔墨者,迹也。手迹、心迹、天人感应之迹也。观八大之画称为“笔墨”,观德·库宁之画称为“笔触与肌理”,观基弗尔的综合材料艺术称为“手工操作痕迹”,其理同一,通可名之为“迹”。“迹”受之于手,手受之于心,心受之于自然。心手相应、自然天成为上境。
或曰“笔墨”和“笔触与肌理”不能混为一谈,以为“笔墨”包含情致、人格、修养、功力、品位、格调、境界等等中国独特的人文内涵和美学追求,有其内在系统性,而“笔触与肌理”不然。
此言差矣。的确,“笔触与肌理”原是西画中的绘画要素概念,但在今天特别是在今日中国它已经被超越,包含了情致、人格、修养、功力、品位、格调、境界等等丰富的人文内涵和当代中国人的美学追求。的确,“笔墨”原是中国传统的美学概念,但在今天它必然被改造。那些属于古代文人士大夫崇古、逃避的人格趣味和相应规范相当部分将要死去,并生长出现代人活脱脱的生命内涵,创造出现代人多种多样的格体规范。
讲笔墨是为了区分手工操作痕迹的雅与俗、高与下、艺与技。手工操作痕迹有技有艺,以技压艺为匠,以艺制技得真。真者,手工痕迹与心灵轨迹通也。将手工痕迹修饰掉,心灵轨迹也就随之消失;故意制造手工痕迹,“心灵轨迹”则失其自然、失其真矣。

如果将笔痕墨迹视为生命,生命则是生成的,艺术则是创化的。艺术的真正魅力是“在路上”的过程,是生命对未知世界的冒险。在创作中,迹与迹偶然叠压而又彼此吞噬。而或游魂无着、尸迹杂陈,一旦进入佳境,则神遇而迹化,混沌渐开而体象渐立,语言渐具而精神渐充。不存在的东西萌生了,赘生的东西消逝了,僵硬的东西灵动了,腐朽的东西神奇了。所谓创作,就是生命在皴擦点染中的运动,灵魂在推刮挑抹中的新生,精神在截割焊铸中的敞开。当一丛形象隐遁于另一丛形象背后,一束笔痕新生于另一束笔痕阵前,一种意趣败倒在另一种意趣之下,一类感觉屹立在另一类感觉之上时,或许正是艺术创作最激动人心的时刻。
这是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过程魅力:在刀与笔的交错冲撞中灵魂得以迹化、在水与墨的冲融渗化中生命得以延伸、在形与色的相生相克中精神得以生发。欣赏同样离不开过程的魅力,但欣赏者体验到的过程不可能是创作过程的重复,而是创作过程留在作品中的信息激发起的新的过程魅力,是欣赏者自主地再创造、再发现、再体验。
刀笔油彩、光色形体、提按挑抹、斧凿火喷……人体力量与物质力量博斗,心灵之声与天籁之音和鸣。迹不违其心之用,心不离其迹而动。在不知所之的走笔运刀中别出心裁,在有意无意间发现通向心灵的另一扇门窗。这才是笔墨中不死的古典灵魂。
披离点画或有成竹或无成竹。气运而笔落,胸有成竹也;笔运而神生,胸无成竹也。不知是笔随心动还是心随笔动,可入佳境。
运笔施墨或狂放或超逸。狂者,“喜怒窘穷,忧悲愉佚,怨恨思慕,酣醉无聊,不平有动于心,必于草书焉发之。”(韩愈)其行也若奔马、所向无定、左失右补、险象环生;逸者,“静故了群动,空故纳万境。”(苏轼)无为而为、无怨而怨、无诤而诤、以无我为有我。狂放与超逸,人格境界也,不可强以为之。
任情恣性使之人人可为,但并非人人俱佳,其中差异,不啻天壤。出色艺术家手下的笔墨看似不经意,但妙在不经意中对“确切”的高度敏感。这不是写实意义上“形”的准确,而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“以迹通灵”的准确,一种有更高难度的准确。能苍乱求治、狂怪求理、僻涩求才、奇险求正方为大才。大手笔在运动中控制走向,超绝者在随机中把握结构。
笔墨即关系、即结构。在今天,不通结构难通笔墨。结构有内外。内结构:色痕墨迹在勾皴泼染中的起承转收,点线体面在堆刮挑抹中的对抗咬合,血脉精气在走笔运刀中的升沉跌宕。外结构:整体构成在经营安排中的争让开合,精神张力在大块构造中的聚散屈伸,大道天规在位置布陈中的运行流动。

“散怀抱”的古训对今天仍然有效,“怀抱”不“散”难得自由;不到痴迷岂入化境。章法结构常常在偶然失误中被拯救,造型法度常常在物我两忘中被育化,森严规矩常常在形骸放浪中被发现,格律规范常常在解衣盘礴中被创造。自由而中矩,无意而得意,不为而为之,神境也。
易哉笔墨!难哉笔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