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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与母亲
林风眠出生在广东梅江边一个小山村里,原名叫作林凤鸣。村子前流过一弯清澈的溪水,水中荇藻青青,溪边芦苇摇曳。
命运留在林风眠身上的第一道鞭痕,是母亲的下落不明。
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不堪回首的事,林风眠的童年也许不会那么孤单。他6岁那年,母亲被族人五花大绑在村口,被树枝抽打,被蚂蚁咬,被族人唾骂,他们都说母亲和染坊老板做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。
林风眠被家人关在屋里,听到母亲一声声的惨叫,他奋不顾身地拿着把刀从屋里冲了出来,大哭大叫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抱回家里的,只是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。
失去了母亲,他不愿意和村里人接近,总是对着一本《芥子园画谱》描摹,或者跟着祖父去刻石碑。祖父是个石匠。然而,他最终没有听祖父的话,18岁从梅州中学毕业后,选择去了上海,后又辗转去法国留学。
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,可故乡的山水一直在他心里。他爱画秋鹜苇墉,那正是岭南秋天常见的风景。
青年与爱人
命运留在林风眠身上的第二道鞭痕,是妻子罗拉的骤然去世。
林风眠生来就是做画家的料,在梅州中学读书时,美术老师梁伯聪十分赏识他,常给他的作业打120分,理由是“他的画比我还好”。
中学毕业后,林风眠去上海投奔同窗好友林文铮,恰好在报纸上看到招收勤工俭学的学生赴法留学的广告,于是就和好友一起报了名。
1921年,林风眠和同伴们坐四等舱来到了巴黎,一心想投身艺术的他把自己的名字从“凤鸣”改成了“风眠”。
他先在法国第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,不到半年后,因成绩优异,由院长杨西斯介绍,转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,师从柯罗蒙学素描和油画。
他一度沉迷于自然主义,后来杨西斯看了他的画后批评说:“你不要在这里学得太长,否则你就变成学院派了。你是一个中国人,你可知道你们中国艺术有多少宝贵、优秀的传统啊,怎么不去好好学习?”
一句话惊醒梦中人,从此后,林风眠就从学院派变成了“野路子”,从全盘西化走向了融合中西,最终回到了中国的传统上。
巴黎给予了林风眠充分的艺术滋养。求学之余,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博物馆,不光看画,也看雕塑、陶瓷、木刻、工艺,就像一只贪婪的蜜蜂,从各种花朵中吸取精华。
在巴黎待了一阵后,他去德国游学了,正是在这里,他遇到了生命中的挚爱罗拉。可惜好景不长,就在林风眠的画入选了法国秋季沙龙展览,艺术上崭露头角时,罗拉却在分娩时不幸染疾,母子同亡于巴黎一家医院。
中年与艺术
命运留在林风眠身上的第三道鞭痕,是他倡导的“艺术运动”的失败。
1926年,在回国的船上,下船后,码头上有几个人扯起红布横幅,上面写着“欢迎林校长回国”。原来,蔡元培早已保荐他为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。
林风眠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了全国最高艺术学府的校长,那一年,他才26岁。20到30多岁那个阶段,是林风眠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岁月。那时的林风眠完全像一个斗士,他当校长,办画展,向传统的中国绘画“宣战”,试图“调和中西”。
他请来了齐白石任教,当时的齐白石只是个画民间画的木匠,不敢到全国最高艺术学府执教。林风眠多次登门,诚恳邀请,终于说服了他。
林风眠在北京做过最轰动的事是开办艺术大会,他大力主张“艺术救国”。艺术大会一开就是一个月,展出作品3000件以上,试图将艺术的种子播撒到民众心中。林风眠大力推行艺术大众化,雇请人体模特,引起了教育总长刘哲的反感。重压之下,他只得南下,到杭州筹办艺术专科学校并任校长。
可惜的是,林风眠的性格并不适合做校长,他拙于事务,不擅应酬,在学生闹事时无法处理自如。他的画风被视为洪水猛兽,他的性格也不讨人喜欢,他领导的艺术运动最终寿终正寝,本人也不得不辞去艺专校长之职。
离开学校的林风眠,彻底从斗士变成了隐士。他先是迁居于上海,躲到一个仓库里去画画,没有任何职务,只靠卖画为生。后来索性独自跑到重庆嘉陵江边的一间茅草屋里住下,一住就是五六年。
据拜访过他的人形容,茅屋里仅有一张旧白木桌子,放了一把菜刀和一块砧板,以及油瓶。就是在这样的陋室里,他不知疲倦地画啊画啊,一种全新的画风诞生了,因为个人风格太过强烈,被称为“风眠体”。
所谓“风眠体”,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诗意中蕴含着淡淡的哀伤。他笔下的风景不是现实中的景色,而是记忆中的景色,是艺术家主观表现的景色,是林风眠自我心灵的呈现,清逸缥缈但又有着深厚文化底蕴,就像杜甫诗句“渚清沙白鸟飞回”中的意境,孤独地美着。
老年与孤独
如果说之前上天对林风眠还算怜惜,那么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,命运便完全露出了狰狞的一面,鞭子如雨一般落到他的身上。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女儿去了巴西,留下他一个人在上海,一别就是22年。
最伤心的是,在写实主义盛行的年代,没有人再欣赏他的写意画。柳和清回忆:“在那段‘凄风苦雨’的岁月里,南昌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林先生瘦小、孤单的身影,悠悠地在马路边徘徊、踟蹰,冷冷清清,孤孤寂寂……有一次,他甚至无奈地对我感叹道:‘今后,我的画恐怕只好挂在自己家里孤芳自赏了!’”
78岁那年,他去了香港。带不走的画他都送给了亲友,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,吴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离群,不禁潸然泪下。
生命中最后十几年,林风眠是在香港度过的,妻女仍住在巴西,他去短暂探望过两次,还是两地分居。
孤独就像是他的宿命,晚年他已全盘接受这宿命,不再抵抗,而是自觉地与世隔绝,凭着记忆重画毁掉的作品,几乎一直画到生命的终点。他活到92岁才去世,最终长眠于香江。临终前留下绝笔:“我想回家,要回杭州。”